第 31 章 身残志坚(上)09-24(1 / 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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灵犀街是熙平郡最繁华的商铺集市,闾阎扑地,樟楠成荫,主干道上车水马龙,两侧行人来往不绝,四处是銮铃声与叫卖声。
酒楼位于灵犀街西南侧,门前车马攒聚,到处是人流涌动,合抱粗的大樟树倚着二楼晴窗,在白瓷盏中留下浅青色的阴影。
隔间内,晏闻遐微服打扮,把玩着手中杯盏:“孟大公子近些年身子可还安康?”
姜荇提供的线索大多无甚价值,刀疤脸的尸体没过多久便化为脓水,也查不出什么东西,倒是苏倾河给的那堆杂货中,发现了濠梁城制傀儡的息壤。
暗牢内机关凶险,孟倚楼却毫发无伤。
这让他想起永朔三十五年,孟临川在濠梁城设下天罗地网,孟倚楼同样来去自如。
当真是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可化危为安了?
对面,孟倚楼从容道:“承蒙景星宫和道盟庇佑,倚楼才得以保全这副残躯。”
“分内之事而已。”晏闻遐打了个响指,顾曲便抬了一只紫檀木箱至桌边。
打开铜锁,里面的东西一一在桌上摆开。
一只岫玉如意,一对玉辟邪,一对象牙包金镯,还有三幅名家字画、一套古籍并若干药材香料。
晏闻遐取出一封信笺,温然笑道:“年关上匆忙了些,未及拜访令尊,一些薄礼,劳烦孟大公子代为转交。”
孟倚楼起身作揖,方接过信笺:“世君所托,定尽数转达与家父。”
指尖相触,晏闻遐散开神识迅速扫荡一圈——空有余寿,却无灵力,的确是手无缚鸡之力。
赠礼收入箱中,他又打开另一只装有字画的扁匣:“我前日偶得了一副工笔,据传乃已故丹青手所作,想来孟大公子能甄别一二。”
孟倚楼:“愿观其详。”
白玉珊瑚轴缓缓滚动,一幅纸本立轴的半身人物像展于眼前,画中美人以团扇遮面,衣妆楚楚,眉目盈盈。
态浓意远淑且真,任是无情也动人。
孟倚楼凝神看了片晌,道:“观这笔法,似是云洲前晟画师的手笔,装裱像是皇家的,印泥和篆文也对的上,只是缺了题字,但应当不是仿作。”
清雅如玉,一笑春温,半点攻击性都没有。
晏闻遐颔首,指尖点着画卷,似无心问:“这女子你可觉得熟悉?”
孟倚楼微愣,转而淡笑道:“恕在下冒犯,这画中丽人倒是和苏姑娘有几分神似。”
话音刚落,晏闻遐倏地攫住孟倚楼的脖颈,将他重重撞在墙上。
金眸中是面具也遮不住的杀气,随着指节不断收拢,屋内桌椅跟着抖动起来,瓷盏骨碌碌滚下,一个接一个碎裂在地。
突发变故,顾曲也乱了阵脚:“公子!”
晏闻遐冷然盯着孟倚楼不似作假的痛苦脸色,唇角微抿。生死关头,这个病弱书生竟连一点出于求生本能的反抗都没有。
是他预判失误,还是孟倚楼藏得太深?
无论是真是假,眼下没有旁的证据,便无从深入。
他松开手,肃声道:“画卷之事,还望孟大公子守口如瓶。”
孟倚楼扶着墙,嗓音沙哑:“倚楼明白。”
鸟雀在枝叶下乱叫,车马碾在青石路上,发出辚辚之声,晏闻遐倚着车壁闭目调息,睫羽已凝了一层冰霜。
寒毒未解,果然还是不宜妄动心法。
左侧车壁一振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,车外传来顾曲的怒吼:“大胆何人?”
一阵响动后,顾曲隔着车帘道:“属下无能,让那个歹人跑了,只留下一件暗器。”
生杀予夺的手撩开缦纱,接过他递来的物什,语声波澜不惊:“继续往声影楼去。”
“是。”
暗器是一片封印着红丝的晶片。
晏闻遐凝眸端详了片刻,陡然一顿:“顾曲,停车。”
不等车外答应,他已拾起溯冥剑倒掠而去,连面具都不顾戴上。
顾曲匆匆勒马,望着空荡荡的车箱,神色迷茫:世君今日行事怎么如此不按套路?
日色浮烟,锦靴踏过重重黑瓦,树影楼台往后疾速退去,惊动无数鸟雀行人。
三五个老者聚在一起侃天侃地,屠夫和妇人为一杆秤吵得不可开交,小童们围着樟树捉迷藏,熙熙攘攘众生百相,唯独不见故人的影子。
市井之声乱人心绪,往昔种种,渐次浮现。
那一年,他身量未足,步履蹒跚地追着少年:“大师兄,等等我。”
又一年,他纵马过灵犀街,追着那人矫如鸿鹄的身影:“大师兄,骑这么快,当心扰了行人。”
风推着云层遮住骄阳,记忆也定格在永朔八十二年的寒潭之下。
傅昀隔着层层禁咒,咆哮道:“晏闻遐,你给老子说话!”
“大师兄,”他停下脚步回头,喉咙隐隐发紧,“弑师戮友,我已认罪。”
傅昀红着眼,死死盯着他:“解释。”
“没有解释。”
枷锁曳过石地,他转身一步步走入死牢,却知道身后傅昀一直定在原地。
他低下头,唇角微动:“傅辰卿,别做傻事。”
铁墙轰然落下,狱门一锁,闭了心关。
日光从密云中探出,晏闻遐深吸一口气。
避无可避,大师兄还是去争了那至尊之位,而他则又一次做了那断情绝义之事。
魔毒华胥引,与其说是姜荇暗算,倒不如是他纵容。
因为华胥梦中,少年并辔,故人不散。
居高临下俯瞰,暖晖乱洒在人们的鬓发上,到某处却反射出一抹晃眼的光。
大蝴蝶银簪斜插在髻上,本应乖乖躺在医馆的小姑娘穿着男装,却看不出半分男子气概,正杵着竹杆当拐杖,在头面铺子前左顾右盼。
见苏倾河拿起一只玉兰镀金镯,掌柜的忙道:“这镯子衬姑娘,才十五两银子。”
苏倾河问:“不打折吗?”
“郡守老爷家千金来了也是一口价。”
“那神女来了打折吗?”
掌柜的默默看了一眼她的瘸腿,眼神好像在说:神女怎么可能是瘸子?
苏倾河:“……”
她掂了掂金镯,眼里冒着星星,嘴上却道:“不行,这个有些太沉了,我再试试其他的。”
她试了足足一刻钟,珍珠步摇、珊瑚发梳、水晶如意簪……在头上横横竖竖插了一圈,身上的挂饰也叮叮当当作响,一会儿嫌弃这,一会儿嫌弃那。
最后,小姑娘软糯道:“要不还是那个玉兰镯子吧,便宜一点我就要了。”
掌柜的忍着不满:“姑娘出多少?”
苏倾河竖起一根手指:“一两卖不卖?”
掌柜的脸绿了。
苏倾河忍痛又竖起两根手指:“三两,不能再多了!”
片刻后,苏倾河坐路边摊里,边吃馄饨边忿忿不平:“不卖就不卖呗,居然用扫把赶人……”
身边人插道:“你耽误了人家半天生意,到头来还要最开始那件。”
苏倾河喝了口汤,撇撇嘴:“这是战术,一般人都觉得浪费了时间,破罐子破摔,由着我砍价,至少随便卖个东西出去,谁想到那个掌柜的这么抠——”
牢骚话停在半途,她抬头望着对面坐着的人,震惊不已。
缘,妙不可。
晏闻遐皮笑肉不笑:“苏请客,你说我是不是该牵条绳把你栓腰上?”
腿残了还能乱跑,偏偏他那些手下还都没动静。
苏倾河心口不一地讨好道:“您神通广大,我根本跑不出您的手掌心。”
反正有传音镜了,她才不怕迷路。
晏闻遐轻笑一声,将一只桃木盒推至她跟前。苏倾河在他的默许下打开——居然是她一眼就盯上的玉兰镀金镯。
苏倾河先是一喜,转而尴尬道:“你不会真花了十五两吧?”
晏闻遐道:“花的是我的银子,又不是你的,心疼什么?”
苏倾河小声吐槽:“冤大头。”
这厢,顾曲在路边等到日光高悬,可算等到了自家主子……身上多了几枚鞋印,胳膊底下还夹着个神女。
鞍车内,苏倾河自顾自脱下绣鞋,在伤口上抹上玉露,没好气问:“你要把我拐到哪里去?”
狗东西,为一句“冤大头”就颠了她一路,还净拣最高楼爬,差点没把她吓死。
晏闻遐在她对面落座,视线轻掠过她的伤处:“声影楼。”
“什么破地方?”
“我三哥的旧部,眼下由慕容管着。”晏闻遐顿了片刻,想到她动个没停的性子,又添了一句,“那地方鱼龙混杂,莫乱走动。”
苏倾河动了动唇,抬眸瞅见他长睫上凝结的残冰,唱反调的话便一句也说不出口了。
他身上的寒毒还没有解啊。
“晏企之。”苏倾河轻问,“神器真的能帮你破炎离赤火九重境吗?”
晏闻遐:“怎的突然问这个?”
苏倾河趿拉着鞋,认真分析道:“你想啊,既然集齐神器能逆转时空的传闻是假的,说不定这个也是假的呢?而且凄凉筝幻境就那么坑了,万一子夜镜也是个陷阱怎么办?”
晏闻遐微侧了头,弯唇道:“才得了一句线索便怕了?”
她好心提醒,对方却一副懒洋洋的态度,苏倾河不禁恼了:“又是华胥引又是寒毒,剑还不怎么爱听你使唤,你找死别总是带上我!”
晏闻遐反倒愈发觉得好笑:“奉劝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。”
这表情和在寒潭底下坑她的时候一模一样,苏倾河瞬间警觉:“我怎么了?”
晏闻遐道:“我要破九重境之事举世皆知,除非你当真能进神格,否则迟早要变成旁人用来对付景星宫的提线木偶。”
离渊晏氏颠覆玉京十二楼,以神女之名讨伐是最好不过的理由,苏倾河若不能自主,那便与傀儡皇帝无异。
苏倾河呆了半天,唇角一塌,嗓子也软了:“我又不想称霸天下,你就不能帮帮我?”
刻意拖长的尾音带着委屈与薄嗔,晏闻遐眉宇微动,还是缓声道:“道盟和神女,只能存其一。”
一山不容二虎,眼下还是统一战线对付魔道,可一旦魔道覆灭,他们便是敌人。
苏倾河硬着头皮问:“那,怎么进神格啊?”
晏闻遐幽幽道:“以你现在的水平,约莫再练个百来年吧。”
……那她岂不是必死无疑?!不对,她就算成了真神也要过日理万机生不如死的日子!
车轮缓缓停下,只听顾曲在外头道:“公子,已到声影楼了。”
晏闻遐戴上面具,瞧见她胡思乱想的模样,唇角不自主噙起一丝笑意:“安心,这次绝不会让任何人打扰。”
这话说的是幻境,可那沉沉落下的“安心”二字,却好像别有所指似的。
苏倾河心神微动,不知怎的就联想起前日那个怀抱,忙拖住他的衣角,酝酿了一下,娇声道:“晏企之,我脚疼,不想走路。”
晏闻遐淡睨着她,下车唤道:“顾曲。”
“属下在。”
“扶她进去。”
视线交错,苏倾河和顾曲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嫌弃。
撒娇不成,苏倾河只好一手攀着车壁,一手杵着拐杖,小心翼翼下来。孰料力道使错了方向,只听竹竿“咔嚓”一折,小姑娘重心不稳,直接栽了下去,不偏不倚扑在晏闻遐怀里。
头顶传来一声半嘲半讽的气声:“装病不成,改投怀送抱了?”
苏倾河耳根泛红,承认也不是,否认也不是,气急败坏地推开他:“我自己走!”
话音刚落,便被他打横抱在怀中。
晏闻遐语气淡淡:“下不为例。”
默了片刻,又是一句:“苦没吃多少,喊疼倒是利落。”
声线冷硬,怀抱温热,苏倾河望着一旁神情惊愕的顾曲,飞快眨了眨眼。
似乎,有机会得寸进尺啊?